2010年2月4日 星期四

觸及自由的痕跡


















觸及自由的痕跡-劉文德

蔡佩玲
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藝術批評組博士生
TSAI, Pei-ling
Graduate student of the Ph. D. program of the Department of Fine Arts College of Fine & Applied Arts,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



但是藝術,絕不是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說,
只是向人類說─藝術可以說出一條真理,
潛移默化地,這項活動將培育出思想。(註1)

新世代水墨創作者劉文德,其結合水墨複合媒材與宣紙的創作模式已行之有年。自藝專即開始主修水墨的他曾自道,「喜歡用『水』和『紙』相互結合的感覺,這是一種相當貼近自己的創作理念」。
談及自己,不禁使人揣想著,到底該如何證明或者怎樣證明「我在」?我,如何真能瞭解自己是怎樣的存在,在無法相信本質存在的現在,慣於詠歎自由價值的現在,如何在界定自我中又不失去自由的能動性?這一切或可這樣理解,人可以在自己習慣行為模式中彰顯著「我在」,而,藝術家選擇使用怎樣的媒材創作,對某種現象那種難以言喻的好感…等,均是如呼吸一般自然的習慣造就的。

真的創作如呼吸一般

藝術家選擇某些材料創作,看似他選擇的,實際上,是不得不然的境況決定的。說得明白一點,可能是因為興趣、熟悉、依戀等莫名情愫,讓一切選擇顯得是被迫的。可說,創作者本身的習慣,讓他對某種媒材有所依戀與熟悉,似是自己獨特的品味與喜好,決定自己難以釋懷的抉擇。故,劉文德式的創作模式,包括喜好運用宣紙的滲透性,選擇用托裱的方式而非傳統筆墨,反覆的覆印、墨染、撕減過程中,均瀰漫獨屬於劉文德的味道。
劉文德應用水墨等各式複合媒材作為顏料,這些顏料,透過他轉化為完全不同於本來的樣態。舉泡湯系列作品為例,畫面上,藉由宣紙與墨、壓克力等媒材,我們似可感受到泡湯者的皮膚碎屑溶在溫水中,氤氳水氣也透過畫面讓觀者不禁覺得暈然然,最奇怪的是,乾乾的宣紙,怎讓人看作是濕透了的池子,宣紙與水間的聯結,人、水的形像與閒適的輕鬆情境的感覺,繁瑣難言的創作程序與畫面中讓人驚豔的形式美感,這當中的轉換過程,若細想,將是不可思議的抽象。物質與藝術,實是十分抽象的轉換,然,藝術卻不需要翻譯,「藝術是一個比言語更為普遍的語言樣式,它存在於許許多多相互無法理解的形式之中」(註2),藝術讓各式價值與感受,滲透進觀者的經驗,產生影響。
藝術家「必定或者是將自身燒光,變成灰燼,或者將自身擠壓進材料中去,使該材料從粗金屬變成一種精煉的產品」(註3),可以這樣說,經由劉文德他,觀者觸及到另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,嗅得某種啟示。

新水墨

水墨這種媒材,在傳統使用模式上有著沿襲已久的創作模式、標準程序、評價標準等,然,在彰顯畫家存在漸成為創作作品至上的驅力,與各式急於擁抱當代性的情結下,水墨這媒材已經不是以前時空中的水墨,轉以新水墨、前衛水墨、實驗水墨、現代水墨…等諸如此類名稱的出線,或許,這正是其與當代藝術各種矛盾與尷尬的對話中不得不然的轉向。若堅持平面創作的成形有什麼必要條件,就只剩下必得讓載體留下痕跡這樣的底線。
水墨畫,在當代藝術場域已經脫離所謂畫種的範圍。正如不得不然脫離傳統水道的溢流般,免不了流到全然陌生的領地,不僅讓當代習於運用水墨媒材的創作者踏上滾燙的沙漠,包括當下的觀者也被引入熾烈的大太陽下,其實,在各式新觀念的介入下,水墨文化形態已經完全不同了。也是時候該將水墨、複合媒材、油畫、水彩…等各式分類問題拋開,最中肯的理由在於依賴本質分類的模式已過時,已全然不適用於現今這一切都被允許的後現代時空。
對身處後現代當下的我們來說,本質似已成為神話。連所謂「我們」,也不是現在可以定格的存在,而是一種「尚未」。「我們」一直處於慾望的能動狀態中,無法徹底界定,卡在各式可能中變化著。不變的狀態是生物衰竭、死亡的命運。關於媒材的運用可能,正如歷史的生物般,它們也永遠處於「成為」的過程中。其實,視覺藝術的世界中充斥著各式材料,各式不知名的材料均可用藝術之名加以採用,現實的情況是,當代藝術家的經驗世界中,充滿著幾乎俯拾皆是的媒材,然,藝術家習慣運用的,卻只有少數幾樣。「每個畫家都有他自己偏愛的繪畫元素和使用它們的風格,…它們是畫家存在的一個方面在實踐中得以實現自身的手段」(註4)。所以,劉文德為自己重新發明了新的類水墨媒材,而關於水墨畫的未來等議題在此已經失焦,因為重點在於,藝術家如何讓他的作品形成。
水墨材料隨著時空不停增生著其他的意義與可能。且,創作者在工作室內投入驚人的生命力與時間培育的,是創作實踐過程中專屬於他個人的習慣姿態。正如溫特沃斯(Nigel Wentworth,1964-)坦言的:
他繪畫的方式及到他運用繪畫元素的方式,這反映他是誰,也實現在他自身的某種東西,儘管他事先並不知道是什麼。……繪畫可以被理解為表現了存在於世界的某種模式,它包含了畫家的存在、他在社會的存在方式以及經驗這個世界的方式(涉及到存在的模式)。(註5)
藝術家是在創作時找到專屬於他個人運用的模式,習慣與不自覺的重複姿態可說是他自身真正存在的反映。在難以預測的結果前,在工作室中正在進行的,是始終難以言喻的重複條件,及不穩定的顏料毛細滲透現象,與沈溺在無法預測效果中近乎自虐的喜悅。藝術創作不是知識,在經驗中不斷調整的結果是期望可以滿足當代觀者眼睛的渴望。感覺一直在改變,經驗一直在累積,這是為什麼創作行為無法複製,也沒有正確答案。有的,只有無限開拓的可能未來。

靜默的過程

劉文德作品中,有極大部分的主題均與他自身關係密切。然,看似身邊隨處可見的物件系列,在不同的觀者眼前,是否依然可以「看作」某物,就不盡然了。可說,具象的影像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對象,因為,它們不只是物件,牠們不只是狗,這些,在不同觀者眼中,可能是恐懼的來源,可能是悲傷的回憶。
為何應該熟悉的一切,卻又不那麼理所當然的為人所認識。劉文德在創作過程中,讓所有程序都留下意義,不經易地撕開拼貼,正反面都留下作畫的痕跡,沈溺於材料極佳滲透性而無法自拔,對豐富層次的放縱,讓不同時間留下物質證據的執著。也包括靈巧手勢的韻律,包括因敏感於宣紙材質本身通透的特性而特意運用的形體交疊,包括對水墨顏料敏銳毛細現象的著迷,包括對身邊熟悉情感的依戀,還有這時代流行的趨勢痕跡…等,是在創作實踐過程中,以揉麵團的方式,藝術家讓觀者意識到這繁複揉捏過程後真正留下的美味口感。
藝術家將其經驗的一切,將其活著的狀態,將其與社會互動的感觸,揉進作品中,在撕裂、施力壓托、重疊、併合…中,將自己身體的體屑、指紋、喜好、偏好…等,在莫名的驅動力驅使中,一絲不苟地慢慢完成。觀者看到的,不是一幅作品,不是一種物品,而是藝術家所關注的、所思考的、所企望的…種種想望等,層層界定出的停留。
站在他的作品前,漫著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靜寂。讓人失語的是,那在畫面上疊壓、呈載的濃濃思緒,關於時光流動的痕跡,關於記憶中懷念的味道,關於一直往死亡走去的命運,關於找不到全然屬於自己的東西,關於永遠站在我們之前的過程…。似乎,「一旦我們張開嘴,規範便無可逃避」(註6),為了不讓所有存在的差異被抹去,想逃脫嚴密控制,語言這充滿規範性的工具必須揚棄。
只有在靜默中道盡一切。這,只有藝術可能。
註釋:

(註1)John Dewey,《藝術即經驗》,高建平譯,北京:商務印書館,2005,頁387。
(註2) John Dewey,《藝術即經驗》,高建平譯,北京:商務印書館,2005,頁372
(註3) John Dewey,《藝術即經驗》,高建平譯,北京:商務印書館,2005,頁70。
(註4)參照,Nigel Wentworth,《繪畫現象學》,董宏宇、王春辰譯,南京:江蘇美術出版社,2006,頁187。
(註5) Nigel Wentworth,《繪畫現象學》,董宏宇、王春辰譯,南京:江蘇美術出版社,2006,頁214-215。
(註6) Terry Eagleton,《理論之後:文化理論的當下與未來》,李尚遠譯,台北:商周出版,2005,頁27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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